與往日沒什么不同,晨曦未露,天未破曉,安綏就已洗漱完畢,泡上一杯濃儼醇厚的普洱沱茶靜靜地坐在了書桌前,掀開電腦蓋板用大拇指撳一下開關鍵,顯示屏上立馬閃出一抹亮色。
從窸窸窣窣走出臥室,穿過客廳到在書房里坐定,這一系列的動作都是習慣性的或者說是輕車熟路的。今天早上,似乎只有一丁點不同,但這一丁點的不同在他心里的分裂大著吶。往日一俟從夢中醒來,立馬精神抖擻,飽滿的激情充盈還算是別具一格的構思便迅速融入寫作狀態,但今兒個沒有了,即使用力眨了眨眼睛還下意識甩了甩腦袋,也沒趕走一腦子如糨糊一般的混沌,今天,不,是這些日子以來都這個樣子,他不明白自己這是怎么啦?
缺了強刺激?前幾天才破了一個殺人大案。步步緊逼的偵查措施迫使殺人案犯自感藏不住了,天未破曉就驚慌出逃,剛跳上出租車就被監視的警察截住。罪犯跑下車朝路邊的小巷里躥,誰知穿完小巷就是開闊的日月光廣場,而且不知道從哪里鉆出來的警察對他形成了圍追堵截之勢。他急紅了眼,一把抓住廣場上正屏氣凝神練太極的一個老大媽,把匕首架在她的喉嚨處當了人質,喊話讓警察讓路。他在警隊值班,接報告到現場不到十分鐘,見廣場上聚集的人也不少了,一邊吩咐擴大警戒范圍,讓警察做好射擊準備,一邊走上前去同罪犯談判。搭上話沒談幾句,砰地響槍了,穿灰色褂子的罪犯和穿紅稠衫子的老太婆一同倒地,他疾步跨上去一看,罪犯頭部中槍,老太婆雙目緊閉全身抽搐看樣子只是嚇壞了。這過程旁人看來刺激,經典,現場有群眾給警察鼓掌便是明證,在他看來極平常,這場景有點象三流編劇四流導演導播出來的電視劇,也出現在他自己寫的小說里,嗬,不是一般的俗套。不過,有兩點讓略感驚詫,一是開槍的警察槍法之準,一槍斃其要害,要知道這可不是專門的狙擊手,而是自己手下的刑警;再就是自己啦,怎么哪個時候突然想起對一個尋死覓活的罪犯,手指噴薄欲出的太陽說,放下刀你就有新的一天,你看新的太陽出來了。罪犯抬頭看天,刀剛離了人質的脖子,那一瞬槍響了。
旁人看來驚險刺激的刑警生涯,在他而言,同樣的場景重復多了也就麻木了。一次偶然的觸動,他揮舞激情寫了一篇紀實文字投給晚報,竟然發表了,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地寫了下去,疲憊的生活里填充了新元素。這不,電腦傍邊放著一本紅彤彤燙著金字的證書,是前些天收到一家知名雜志一年一度評出的優秀作品獲獎證書,從快遞小哥手里接過來,撕開包裹皮只看了一眼,就順手扔在了書桌上。這一扔就好些天沒動過它,安綏也再沒有翻開封面看看里邊的內容,是哪一篇大作獲獎了?他提不起興趣打不起精神。是的,沒有了當初還是小年輕時一塊“豆腐干”現報屁股,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什么“征文獎”到手那份激動萬分的欣喜。這些年寫的東西多啦,雖說與茅盾獎無緣,與諾貝爾獎相差十萬八千里,但大刊大報大網大V多有署名的文字相見,小獎大獎也拿到了甚至不想多看一眼的地步。獎
習慣是厲害的,刻意或者不經意間經年累月養成的習慣幾乎會變成永久磨滅不了的頑癥。這不,今兒個他依舊起了個大早,依舊坐在了寫字臺前。撳亮了臺燈和電腦,明晃晃的光亮得扎眼,獎證的紅和燙金的字醒目得很,但依舊刺激不起他的情緒。突地,屏幕下端跳出一封郵件的提示。誰呀,這么早?不過,他順手就點開了。嗬,是他的小侄女霍芳發的,這個小妮子在報社當記者,大方漂亮也不失俏皮,絕對算一有內涵有氣質的美女。大清早的,這姑娘不是趕稿子沒睡,就是有什么急事,嗯,也許又是她設的一個頑皮的局,他經常上她的當,但一解謎底又是小小的出乎意料的激動。今天這郵件得小心讀,他想。
這個郵件象是在說正事。她說,這事“悶”了多久了,人家一個閨女埋在心頭不好輕易出口,我也忙啊,忙得高跟鞋的后跟崴了,瘸著腿走道。嗯,這家伙開始賣關子呢。他扣出一支煙,打火點燃,慢慢吸一口吐出去,靜靜心,再接著往下看。有一個要好的女朋友叫龔娜,讀了他寫的書和發表的文字深受感動,一直存有想和他深度交流的想法,得知他是自己的長輩,多次央求她予以聯系,要求無論如何見見面談談話。還說龔娜是他的鐵桿粉絲,能夠大段大段背誦他書中的原句,滔滔不竭地說她讀他的書的感悟,有的見解恐怕比原著還深入幾分,末了,重復強調,今天一定要給她去電話,當然不是現在而是天亮以后,因為美女睡懶覺是必須的。
手機、微信、視頻通話多方便呀,還發什么郵件,打這么多字,話說得這么細,不象是這個又討厭又可愛的小姑娘“捉弄”老輩子的“玩局”。雖說他倆是兩輩人,其實年齡相差并不大,有時鬧起玩笑來也沒大沒小的,不過這事,直覺告訴他該是鄭重其事的了。
龔娜。美女。粉絲。怎么會有興趣讀我的書?這名字有點美感,也有幾分耳熟,依稀記得是霍芳的大學同學,對,好些年前好像她有個什么事情,記不起了,唉,不想了,晚點打個電話不就知道了嘛。
起身躑躅至窗臺,打開一扇窗,抬眼望天,月落星稀依然黑黝黝冷峻峻的,嗖地一股寒風襲來,他打了個寒噤,突然感覺到了孤單。雖然是一個人單身獨居這一套兩室兩廳面積頗大的單元房,而且一住三四年,卻從未有過煢煢孑立形單影只的感覺,即使旁人看他會有一些不甚了然的說法,譬如說他挨邊四十的大男人身邊沒個女人,會不會有什么生理問題,再譬如說,有人替他嘆息,是這個城里的刑警隊長,也破了一些大案,是一個名氣挺大的公安作家,也寫了一些作品,雖說是功成名就畢竟無家無后,不能不說是缺憾,更有經他手被打擊處理過的人抑或是社會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背后咒罵他,滿世界找遍了都找不到婆娘,斷子絕孫呢。他才不管這些個閑言碎語也好惡語毒言也罷,顧自干自己的活,整日忙得腳后跟踢后腦勺充實得不得了,從來沒感覺有半點落寞或孤單。
但是,今兒個怪了,腦子里極力想集中精力思考一下正寫著的一部長篇,可怎么也進不了狀態。腦子一松懈,孤單的意蘊竟從四周彌漫上來,倒是有模糊的美女影印零零碎碎閃爍其間,并且漸漸活泛起來,使人有點興奮的感覺。好吧,那就想想霍芳說的龔娜吧,嗯,沒想到自己費力勞神寫了那么多,也收到過許許多多勉為其難的恭維和應付場面的贊美,剛開始如沐春風,時間一長怎么覺著也有些浮光掠影,那些個溢美之詞的不瓷實,況且時下文壇濫觴文學萎靡,想想都禁不住心灰意懶,死水無瀾,手上的筆手下的鍵盤都無趣無力躺在那里,正所謂好生無聊的時候,居然還有人讀書,而且讀的是自己所寫的雖然殫精竭慮自以為是但較之于名家大家名篇經典卻差之千萬里的文字,不能不讓人有所感動。嗯,這個電話得打,就憑人家費時費力讀了你狗屁文章的那份熱情,也得給人家道一聲謝,況且人家一小美女……
磨磨蹭蹭,胡思亂想,不覺際間已是天下大白。他又點上一支煙,醒醒神,按霍芳給的號碼撥過去,鈴聲一響就冒出一個興高采烈但不失柔情的聲音。
您是安綏老師,知道是您,讀您的書就象聽到您的聲音,看見您的樣子……電話里的女聲百靈鳥一般清脆。
像細雨霏霏下個不停,好不容易等了一個空檔,他插問一句:您怎么這樣熟悉我呢?
嘿嘿,讀了您怎么多書,以為我是白讀,對您是了如指掌,熟悉如老朋友一般,對不起,我也不知道叫您哥,還是把您當老輩子來尊崇,芳芳也經常提起您,她崇拜您那樣兒簡直讓人嫉妒,您粉絲多啰,尤其是女粉絲……
霍芳在她的圈子里被叫做芳芳,龔娜應該就是她們那一群小姑娘中活躍可愛的一個,她們都叫她娜娜。對啦,想起來啦,她,高挑的身段真有些阿娜飄曳的樣兒,白皙的臉上懸著兩個小酒窩,笑起來象兩朵簡潔的荷花隱隱約約掛在臉頰,一點不嬌艷但耐看。對啦,有一次,對,好像是第一次見她,她們學院邀我去做講座,談一個業余作家的創作經驗,說來汗顏,我算勞什子個作家,既沒什么成功的作品,遑論“洛陽紙貴”的傳誦,居然會有學院找上門來。好在我干刑警卻不蹩腳,接觸的人和事可謂三教九流形形色色,于是從案到人,從人事到文學中的人物,東拼西湊拉拉雜雜講了三個多小時,好不容易說出謝謝算是勉強過了關。座無虛席的階梯大教室里竟然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我以為是大學生們出于禮貌的反應,不料互動環節的踴躍,倒給了我一些鼓勵。學生們爭相舉手,搶著提問,前排有個女生一直在舉手,怕沒引起主持人的注意,手舉得老高不說,還站起了身著急地跳了跳。終于話筒到手,她說話的聲音倒是出奇地平靜,我是中文系大三的學生龔娜。她提的問題也非常犀利,記憶中好像說的是,您是警察又是作家,寫了很多的文學作品,有人贊揚您是警營里的優秀作家,不知道您干好了作家,會不會影響您干好警察?不要種了別人的田荒了自家的地兒。當時我心頭一顫,畢竟我的職業是警察,那么干作家是玩票或客串,這就注定出不了好作品,也沒資格在這里談什么文學創作;如果專注于寫作,或多或少會影響干好警察工作,而且是一個專業性極強的警種。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模棱兩可地敷衍說,這兩者我都做得很用心。那時我們的認知都囿于要取得成就必定長期專注一個領域的學習和研究的傳統觀念,而現代人的思維提升了,象比爾·蓋茨、喬布斯、馬斯克就能夠在多個領域成功,他們用“遷移學習法”學不同專業知識,研究時集約不同學科專攻一域。知道她對此回答不甚滿意,正欲張口時,話筒被另外同學拿走,她只好無奈地坐了下來。電話里的聲音喋喋不休,慢慢激活他的腦子,記憶潮水般涌起,但她的面容始終記不起來或者說是碎片拼湊不完整。
喂,喂,安老師,您在聽嗎?
安綏回過神來,掩飾道,聽著,我一直在聽,你說得那么好,聲音也好聽。
不是我說的好,是您的作品好,看得出來您花了很大的心血呀,說嘔心瀝血也不為過吧。
怕她又不停地說,他急忙踩剎車,認真地說,水平太差,花了心血才寫成這個樣子,你得多批評多指教!
批評?指教?我推崇都來不及。您筆下的人物豐滿睿智,您寫的故事有曲折的情節,個中的一些見解頗有獨到之處,絕不是恭維,我實事求是……
唉,這么多年下來,語不驚人,文不出眾,羞于見人,想懶下來,不寫了。安綏見縫插針,說的是真心話。
不行,您不能停筆,怎么能說停就停呢。這口氣有點強硬,像老師訓斥一個犯了錯的小學生;蛟S她覺著唐突,立馬又變得柔軟一些。您的作品很有感染力,至少吸引我一頁一頁讀下去,讀了還想讀。
不可能喲,現在沒幾個上心讀書的人。安綏有些漫不經心。好作品沒幾部,諸如我這種不入流的所謂作家滿山遍野象螞蟻一樣往山上爬,怎么努力也爬不上一座看似成功的高峰。
螞蟻?哈哈,滿山遍野?哈哈,那是您的視角。其實,這個社會沒幾個人寫書,沒幾個人讀書,這不是個壞事呀,物以稀為貴,您是那稀少的幾個作家之一,我是還想讀書的那幾個玩人中的一個,但說來都算是貴人,是吧?說完,她的笑聲響起,爽朗中更顯溫柔。
這姑娘有趣,安綏仿佛受了感染,不住點頭,是的,是的,同命貴人。轉眼又正色道,不,我跟你一樣是讀書的人,算不上什么作家,我是哪個門子都沒入,算是無聊罷了。
特立獨行一定是高尚靈魂的行走,寫出來的東西一定是高尚的作品,更難能可貴啊。
別,別,別把我說得那么高尚,我這么無聊啊。
至少您干警察也好,當作家也罷,賦予了生命特別的意義。
沒干好也沒意義,唉。
沒意義?那就進入了人生至高的境界。
從何談起?
大學者陳寅恪,被譽為教授中的教授,做那么大的學問還自稱是“聊作無益之事,以遣有涯之生”,早把功利、意義之類拋在腦后,那才是至高境界,您和他有得一比喲。
“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是陳寅恪的倡導和寫照,婦孺皆知,而這句名言知者甚少。安綏暗嘆真遇上一才女,嘴上連連退卻,慚愧,慚愧,較之陳寅恪教授我在十萬八千里之外,連一個起碼的作家頭銜都沒有,你這是拍馬屁,而且拍過分了啊。
話筒里響起吃吃的笑聲,稍后,又是平靜溫潤的聲音,真想和您聊,這樣吧,下午我在丁香咖啡館等您,見面聊。
電話掛了,那個悅耳的聲音戛然而止,似乎漠視他的存在,至少缺乏對通話對方起碼的尊重,這“后倨”而“前恭”巨大的反差令安綏有些懵頭,卻沒讓他有半點惱怒,回過神來,從心底到嗓子眼兒倒是反復淌流絲絲香甜的清新味,醒腦、提神、明目開竅,精神也為之一振。
陽光從窗戶直射進來,陰郁的秋天漏出如此強勁的日照很是難得,光灑在紅彤彤證書燙金字上一閃一閃晃起扎眼,安綏起身把證書反扣在桌上,還沒放穩又順手把它插進書架上那一長排厚薄高低參差不齊的各種表彰獎勵證書中間。坐下來,點開霍芳的郵件,想給她聊點什么,聊娜娜,聊什么好?打聽她的近況?聊聊耳朵里傳來的觀感?不好說也說不好。
安綏不安,起身又坐下,又站起來走了幾步,偌大的單元房似乎沒個合適的去處。循著最大的陽光來處走吧,他拉開最大的兩扇落地玻璃窗推疊至最大位置,一步跨進半圓弧形的陽臺,深秋的陽光一下子涌上他全身,溫暖的愜意漫進他心底,全身心都沐浴在一股熱浪里。暮地,浪花里跳出一張姑娘的臉,明眸皓齒,笑意漣漣,她冉冉出清水,高挑的個兒阿娜的身姿踏浪而行,步履輕盈,雙手高舉作“天問”狀,向他走來……眨眨眼,她不見了,他定定神,自問,她是誰?
他去了單位,集中精力處理完幾件公務,腦子又散漫開去,不斷閃現那個用悅耳的聲音和熱切的語言勾勒出來的“娜娜”形象,心旌動搖,浮想聯翩,幾次想給霍芳打個電話談談娜娜,可幾次拿起手機又放下了。
下午,他興匆匆地駕車跨過長江、嘉陵江大橋,幾乎穿越半個江城,剛駛上北城的丁香路,擋風玻璃一下子無聲地撲滿了小螞蟻,這個地處北緯30°的西部城市四季分明,秋季的細雨說來就來說停就停,但陰郁的天密札的雨一點都沒破壞他的好心情?匆妼懼岸∠憧Х瑞^”龍飛鳳舞幾個字的招牌,就把車泊在路邊,開門下車,一陣風夾著細雨撲來,他不禁打個寒顫,忙把外套的小翻領豎起來遮住脖子,趨步走向丁香巷。
這是老城保留不多的幾處舊址之一,巷口的一邊巖石上站立一棵百年黃桷老樹,懸根露爪,莖干粗壯,又濃又密的枝葉象撐起一把大傘,傘下的一塊地坪不同于周圍濕漉漉的路面,干燥而潔凈,安綏在樹冠底下站住了,掏出香煙和打火機點燃一支,狠狠地吸了一大口吞咽進喉嚨,起眼看著這條并不寬大但卻綠意陰郁顯得幽深小巷,一下子意識到心跳在漸次加速。
這地兒他曾滿懷憧憬地來,全身心沮喪地離開,可謂骨銘心一般。
唉喲;痤^燃過過濾嘴灼熱痛了他的手指,撳滅殘剩的煙頭,扔進旁邊的垃圾桶以后,他又點起一支煙,腦子沉入往事的回憶中。
因為當年,曾經與女朋友約會,印象最深也是對他傷害最深的一次也發生在這個小巷深處的咖啡館。
那個“曾經”已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個“女友”曾經是他最心儀的一個女孩,第一次見面就在心里把那個姑娘視為了女朋友。同學聚會,公安大學分配來江城的同學原本不多,但一年一次的聚會卻必不可少。那次是柯立建做東,他老婆姜姐帶來一個閨蜜,上桌一介紹,安綏眼前一亮,尤其她漏出那略含羞澀的笑靨一下子就吸引住了。簡直迷死心竅。他不失風度地主動出擊了,攀談,尋找共同話題;套近乎,他從沒感覺到自己會如此厚“涎”無“齒”;而她呢,不僅不拒,長長的睫毛下晶瑩的眼光閃悅的絕對是接受和欣賞。那天的聚會,安綏盼的是永遠不結束,就算回到家上了床,聚會的場景到天亮都沒散。平生第一次嘗到了失眠的滋味。
對她,他簡直就迷死心竅。第一次碰面過后沒幾天,安綏迫不及待地找個理由安排了又一個飯局。他在公大同學群里發出邀請,立刻就有人質疑,什么理由?破了一樁大案?你身在刑警隊天天有案破,那不天天請客?只有柯立建看出點端倪,問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佯裝不懂,回咋呢?他直接問可以帶老婆嗎?他回你特許。又問增加一個名額可否?他回你懂滴。引來一片懂滴懂滴。屆時,來了一大幫子人,吃好喝好還包下一KTV包廂K歌,鬧熱倒是鬧熱了,安綏兩個月的工資沒了,暗自心痛就不說,遺憾的是與她私下接觸機會全都喪失。但能和她近距離待在一起也是愉悅的,甚至是亢奮的,她舉手投足一顰一笑激起的愛慕之情,也可說是愛欲之火如火如荼般燎原,心中暗暗發誓此生非她不娶。
自認為神經十分堅強的他居然害起了相思病,茶飯不思坐臥不安了,破案中奇招妙術迭出,而面對這突然闖入心靈美麗鹿子既無膽直追,也無妙招自然而然地接融,偏偏那段時日破案任務又重,留給他的空余時間太少。終于有一天他向柯立建吐了真心,在他的極力鼓動下,他鼓足勇氣直白地給她發了邀請,她答應了,第一次單獨的約會就定在了這個朋友們說起頗具浪漫氛圍的咖啡館。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燦爛陽光下,綠綠的草坪,花草松篁,鸞鳳鶴鹿,仙樂齊鳴,他和她終于牽住了手,先在林蔭道士漫步,他想把她拉進懷抱,她掙脫他撒開腿跑了,他使勁在后面追,可怎么也追不上,追著,追著,夢醒了……這電影電視劇里看到的情景一次又一次出現在他夢境,更使他向往那一天的到來。而那天可真不湊巧,南山區發生一起惡性殺人案,快要下班的時候接到報警。作為一線刑警的安綏除了在心里咒罵歹毒的犯罪分子,還不得不按捺住焦躁的心,馬不停蹄地隨警隊人馬趕赴現場。緊張的現場勘查告一段落已是午夜時分,抬頭看看飄灑著淅瀝小雨的天,念想起與那位無論面容身段還是內涵氣質都十分中意的女友,念想起第一次單獨約會的愉悅,推斷的結局肯定是告吹,陣陣遺憾甚至沮喪情緒涌上心頭。轉念,他想,也許她是執著的,也許她還在等著這份該有的愛情。于是,他慌不跌地往這兒趕,走進小巷竟一腳踏空摔倒,好在他身手敏捷迅速伸手撐住,才不至于全身倒地而狼狽不堪,起身見丁香咖啡館還亮著燈,在暗自慶幸中加快了腳步。推開鑲嵌雕花玻璃的木門,見咖啡館里就幾對卿卿我我的情侶,只有她是一個人坐在角落的卡座靜靜地捧著一本書,臺燈映照出孤零零的身影也是十分優美的,整個氛圍靜謐而輕松。
他竭盡全力壓抑住心中的那一份幾乎要沖頂的喜悅,躡手躡腳走到影子后面,輕聲說了好幾個SORRY,才一步跨上前坐在了她的對面。料想的驚喜情景沒出現,倒是她靜靜地看了他一眼,輕聲細語地說“好不容易把你等來了,就為了說一句拜拜,否者,不禮貌!闭f完,她合上書本拎上座位旁的小坤包,站起身朝門外走。又說,“太晚了,媽媽會擔心的!
他幾步就追上去,就差伸手去抓住她,不停解釋說“真是有案子,理解啊!
她回頭瞥了他一眼,丟下一句話:“知道你是警察,破案是你的本分,可誰理解我呢!
想起她在細雨織就的簾幕里毅然決然漸行漸遠的背影,不難想象當時他那一副呆若木瓜的傻樣和心中的那一陣刺痛。一陣寒風襲來,樹葉掉下冰涼的雨水淋進脖子,冷不丁地使他打了個寒顫,也從沉思中清醒,但心中那一絲隱痛猶在,這似曾相識的地方,眼前葉片發黃的梧桐樹、紫色白色淡藍色花朵已經失去光艷的丁香樹,讓他心底生發出一些悲涼和寂寥。
這個娜娜怎么會選這么個地方碰面?她不可能知道這是他的傷心之地。難道冪冪之中真有一只無形之手在安排,難道真是上蒼對他自初生愛情受創后的這些年全身心地奮發作為,干警察連破大案,干寫作筆底行云流水般不斷涌現長篇短篇隨筆散文的褒獎。煲電話粥近兩個小時還舍不得放手,他不得不承認心里的欣喜,或者說是喜愛之情。依警察的職業習慣判斷,娜娜絕對是個才女,從碼字這些年的形象思維來看,她稱贊他的作品氣象非凡,從警察與罪犯斗智斗勇殊死較量中窺見正義與邪惡、危險和死亡,體味生命的渺小和人的偉大,還說作品最終展示的都是作家的人格,從她爽朗、熱情的聲音里可以聽出這個心理充滿陽光的姑娘對他存仰慕之情,當然也不乏愛慕之情。想到這,他心里一暖,如果能收獲從內心深處認可的愛情,不啻為我這個大齡青年的人生大獎,真實蒼天有眼。
推開咖啡館嵌著雕花玻璃的實木門,他看到偌大的店堂座無虛席,熱氣騰騰,但感覺特別寧靜。正當他不知朝那個方向舉步時,服務員迎了上來,按她的指引繞過環形吧臺來到一個一面靠窗一壁靠墻的火車車廂座后。安綏心里一咯噔,這地兒又似曾相識,在長方形格子間里放著兩排粉紅的皮椅好,正中放一橢圓形天然石材桌面的茶幾,上置一個藍色玻璃瓶斜插一支康乃馨,一杯黑咖啡還冒著縷縷熱氣。難道這咖啡館特別適合約會?幾乎所有的廂座卡座臺座都是對對情侶親密地竊竊私語,沒有高聲喧嘩說明他們的心靈走得很近;這靠墻的犄角又是分手的好地方?少有人耳聞目睹的悲情之處。怎么會冒出這么個想法,他自己都覺著莫名其妙。
映入眼簾的這個倩影又似曾相識。斜靠皮椅坐著顯得清瘦的身影正好背對過道,她手里正捧著一本書在靜靜地在看,一頭又黑又直的長發搭蓋住半邊臉龐再垂落在白色套裝的后背,象一泓亮汪汪的清水直流而下。安綏呆立半晌,腦袋里勾勒出這是一個何等清麗純情美少女的想象,所有的思緒都在這幅愿景前融化了,仿佛全世界都在此停頓。
安老師來了,請坐呀。背影說話了。
嗯,是龔娜脆而柔的聲音,安綏聽出來了。
哦,娜娜,sorry,我遲到了,公事耽誤了一下。動作說話都小心翼翼的,安綏生怕弄皺了這幅平靜的畫。
沒事,沒事,等您,等多久都沒問題。爽朗的聲音出來 ,可背影一動不動。
安綏在茶幾的另一面坐下,把被雨水淋濕的風衣脫下來放在了一邊的椅子上,再轉頭望著她。
人影依然沒動,黑發蓋住了大半個臉,兩只眼睛也躲在濃密的發際后面,只是手上的書已經放在了茶幾上。安綏瞥見那本書是他新出的文集《刑警放歌》,不禁又一心動。正欲開口看見服務員端來了食品,便低頭不語了。一杯卡布奇諾,一塊芝士面包,一盤巧克力味的小麥片,幾小袋伴侶和方糖,服務員一一放下后悄然轉身。這又讓他怦然心動,神呢,她怎么知道這些都是他愛吃的食品。
職業習慣和文筆細膩的寫作使他養成了觀察事物重細節的特點,一連串心動讓他坐下來仍覺不安,更使得他對就在眼前的她疑惑重重,世間真有這么多巧合的事,而且會巧到這般細微?
累了吧?歇歇,先吃點喝點吧。黑發中冒出的聲音輕柔而不無關切之情。
他坐下的位置看見的是她的左側面,斜靠的身體顯示出修長優美的曲線,她依舊埋頭,濃而密的黑發遮掩住了半個臉,連眼睛都不見,象是故意頂著頭讓人不識廬山真面目,有點頑皮的意思,也象是生澀、害羞、靦腆的女孩碰見陌生人或者見某個重要人物之前的忐忑,不過,這優雅的身姿和靜謐的氣氛,不僅沒使他生出半點反感,反倒感到一絲欣喜,初戀的那個美女不也這么沉靜和矜持嘛。他靜下心來,小口啜咖啡,靜頓地欣賞眼前的景色,大廳里低喁的人聲,窗外黃的藍的紫色的丁香花已開始枯萎,這靜謐的氛圍襯托這個優雅身姿的美女,一切都自然而和諧美好,口中差點冒出“絕美”的稱贊。
呆的時間長了,他感覺受了冷落,心里開始犯嘀咕,也有些憤懣,沒有預想中洋溢熱情的迎接也就罷了,如此尷尬究竟是哪一出?
安老師,您喝了咖啡先走吧,看見您了我心滿意足了,我,我想一個人呆會兒。頭沒動,聲音從黑發叢中飄出來,輕柔
怎么啦?龔娜,你這是怎么啦,跟我當面捉迷藏?安綏笑了。我大老遠地跑來見你,你見了我,我還沒見你吔。
您見了我了,我就這樣,您請回吧。這話干脆但不利落,明顯帶著傷感。
怎么回事呀?你就不能抬起頭來,我們好好交流交流?是怕我這黑臉包公掉你的份,還是你這天香國色不輕易示人?這話不無譏諷意味,沖口而出后他才覺著不大妥帖 。
半晌沒動靜,原本寬泛的廂座里一下子變得逼仄,愉悅的空氣象被撒下一把辣椒粉嗆人。安綏緊急調動他“警察+作家”的思維,思考為什么的答案,一時竟無所得。他掂起一塊小點心塞進嘴里,一邊把裝有點心的瓷盤推至她面前,想低頭自然而然地窺覷她的臉,不想她又把頭和身子扭了過去。
她說,安老師,您走吧,我不想讓您……看。說完,伸手從茶幾上的紙盒抽走一張紙擦臉。
抽紙,擦嘴?擦淚?為什么會有淚水?他似乎聽見嚶嚶的抽泣或者是淚水落地的滴嗒聲,定神仔細聽卻什么都沒有聽見。
不行,你不把這些為什么解釋清楚,我絕不會走。安綏牛脾氣躥上來。
那好,你不走我走。依舊輕聲,只是多了幾分無奈。
她欲起身,安綏慌忙伸手拉住背影的胳膊,迭聲說別別別,但手上已經強烈感受到了她身體的顫抖。
兩人都各自坐下,她依舊背對他,安靜無語。他卻手腳無措,不知說什么好,心里卻甚為郁悶,這些年干刑警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什么人沒見教過,居然在這個小丫頭眼前不知所措,不,不是眼前,連她是杏仁眼還是柳眉眼都不曾經看到,一個自以為有點水平的刑警竟會如此無能!
龔娜,您叫我來,究竟是為什么,有什么難事嗎?說說看,我能幫助你嗎?安綏正襟危坐,一字一句說得極嚴肅。
安綏老師,如果您不計較我這個樣子對您的不尊重,至少是不禮貌,我們就聊聊……
不計較,不計較,咱們聊聊,咱們也算是老熟人了,聊什么都可以。他想,只要她開口,結束眼前的尷尬,就是他最感欣慰的事。
她一只手撩開頭發,另一只手端起咖啡杯慢慢喝了兩口,穩穩地放下。安綏看到兩只手皮膚白皙,十個纖秀的指頭溫潤如玉,不禁浮想聯翩。他輕輕地換了一個坐姿,點燃一支煙長長地吸進去一口。
她悅耳動聽的聲音如涓涓溪流潺潺流淌。
知道您干警察風生水起,寫文章行云流水,兩者都是翹楚。您別否定,別打岔,聽我說完,我就說說您、警察和您的作品。您熟悉警察就寫的是警界那些事,您的筆跡既氣象崢嶸又曲折委婉,塑造英雄人物高大英武,智慧勇力都表現到了相當的高度,筆下的吸毒者、賣淫女、歹徒、罪犯丑陋、污穢、無恥、殘暴,情節也都夠曲折,讀起來有讀福爾摩斯探案之類偵探小說意味,很多讀者滿足于這一點,而且一聽說是警察作家,就想到的也是偵破小說,但我覺得這樣的作品讀起來就象喝白開水淡而無味,因為沒逃脫一般性窠臼,而您勝人一籌的是透過案件和人物本身去寫,不僅分析了案件背后個性和普遍成因,更深入透析了人物的人性以及他的精神世界,這之間自然銜接,詳略得當,環環相扣,引人入勝。我讀過之后,不僅受感染,對您對您的大作心懷崇敬,推薦給身邊的朋友,也有些轟動效應。
你評價太高,我一直覺著寫的太差,幾乎沒什么起色,更談不上什么轟動,差不多寫不下去了。
告訴您別謙虛,別打岔,我沒必要恭維您。就拿您寫的長篇小說《威武金剛》來說吧,這篇名挺俗的,寫的刑警王剛為解救人質挺身而出,先是與罪犯談判,后與罪犯周旋,提出與人質互換,此時槍響了,同時噼啪一聲炸裂,轟地騰起幾股火焰瞬間吞噬了那個平房。這一系列動靜太大了太突然,幾乎是同時發生,把現場的警察都弄懵了,有人以為罪犯開槍打死了王剛或者人質或者自殺,有人以為是狙擊手開槍擊斃了罪犯,定睛看到現場的情形是,王剛還站在原處,罪犯倒在屋子中央的血泊里,手中還抱著孩子,烈火熊熊燃燒直往上躥。那天的西北風刮得正猛,現場只聽見火焰燃燒的噼啪聲,可王剛還聽見了微弱的哭聲,立刻意識到那個三歲的小女孩人質還活著。他距離中心現場最近,幾個箭步就沖進屋里,抱起地上的孩子把她的頭埋進自己懷里就往外跑,不料腳下被什么東西一絆摔倒了,為了保護好孩子,他一手撐地一手揣緊小孩,腰椎卻嚴重受挫,火勢撲上來裹住了他全身著,當他踉蹌沖出火場竟一頭栽倒在地……“英雄的事跡鼓動整個江城,兩江奔騰呼喚著王剛的名字,亦或是這個名字呼喚著兩江的波濤!
您,安老師,寫的很精彩,我的敘述只能把事說清楚而已,一點文采都沒有,這里,我有一個問題啊,您寫的是小說,是虛構,有原型沒有?您們警察隊伍里真有這么英勇無畏舍生忘死的勇士?生死關頭真的是絕不考慮自己就沖了上去,職責所在不用說了,職責之外也這樣只想到別人安危嗎?這個王剛您就塑造得很高大,在火光沖天熊熊烈焰中與其說是他聽見了孩子嚶嚶的哭聲,還不如說是他心里感應到了孩子孱弱的生命呼喚,他把生死置之腦后沖進火場救下孩童,這不能不說是他高貴的靈魂展現。至于罪犯的死,事后查明是爆炸的液化罐的不銹鋼蓋彈射過來擊中他腦部而死,這一點也為王剛進現場的目擊所印證。
安綏也沉醉在她的敘述里,聽她停了下來,急忙答道,是小說,有虛構,但人物、事件絕對真實,只是距今有10來年了,主人公現在活得好好的,我們警隊逢年過節搞活動還經常請他一起聚聚。
好吧,又回到您作品來吧。象是老師在講評學生的作業,聽得見她有聲有色循循善誘的語氣。行文至此,故事跌宕起伏,人物形象豐滿,一篇好小說可以說圓滿完成。但是,作者,哦,就是您,安老師又掀起一個更大的高潮,我把這后半部看著是整個作品的重心,或者說是重頭,除了感染人的情節細節描寫,主人公的心路歷程寫出來感人至深。王剛全身燒傷面積達60%,面容全毀,裹滿繃帶,在ICU里呆了20天,他醒來的第一句話問的是那個孩子,接著問案子,再問的是家人,沒問一句自己的傷情,可當他解開繃帶露出雙眼,請人拿鏡子給他屢遭拒絕時,才意識到情況不妙,最終看見自己尊容的那一刻差點沒崩潰,那是一個什么樣的痛苦在心靈煎熬,原來英武帥氣的小伙子秒變不堪入目的丑八怪,接下來是曾經海誓山盟即將走進婚姻殿堂的女友不辭而別,這一刀扎進他心里更是鮮血淋漓,這個刀槍不侵的怒目金剛,不懼烈火的鋼架金剛,已經癱倒的身體靈魂出竅,人生至暗,幾欲尋死,金剛終于倒下了。這段波瀾起伏的心里描寫作者是狠下了一番功夫的,細致入微,感人心弦,不能不說確有獨到之處。
靜靜聽著,安綏心里也是波瀾起伏,一直以為這個社會浮躁、焦慮、充滿戾氣,靜頓下來讀書的人不多了,象自己這種不入流的作者寫的書,除了身邊的幾個朋友,幾乎無人捧讀,再加之這些年揭露出警界諸多糗事、丑聞、甚至惡行,使警察高大上的形象缺損好大一塊,再也沒有過去那種只要是涉及警界的作品就受熱捧熱評的盛況了,沒想到這姑娘逆行,讀得有滋有味如癡如醉,確實令人陡增一分感動 。
龔娜不管不顧他的情緒,十分稔熟地繼續講作品。這個“危難”時刻出現了一個姑娘,您用很隱諱的筆法暗示她是一個曾經受他冷落的暗戀者,一是為著圓夢,更是被他的壯舉所折服,頂住社會的家庭的壓力來愛他,還得承受他一個心理扭曲甚至變態的殘疾人種種刁難,包括難聽的話,難堪的舉動,在忍辱負重中將濃濃的愛意注入他的心靈,使他能夠重新認識自己,調適心態,走上正軌。您還讓這個冰雪聰明叫著薛莉莉的姑娘說了一句愛情經典:“外表的美,不過悅眼,而內在的靈犀,卻美不勝收!苯K于,兩個相愛的人走進婚姻的殿堂,還生下一個可愛的小萌女兒。細微的關切與濃郁的愛情匯成的熱流,將這個威武不屈的黑金剛完全溶化,也激勵他再次勇敢站立起來,強忍住劇痛進行康復訓練,最終重回警隊一頭扎進實驗室研究證據鑒定技術,居然連破幾起大案,惹得同仁們驚呼:“王剛,真金剛也”。第一次讀我就被感動得稀里嘩啦,老實說讀您這本書我不止一次二次流淚,以后再讀依舊感動不已,細品您筆下的文字也優美也流暢,促使我一次又一次把整本書讀完。
寫得不好,只是我感覺很努力。安綏既感到也確受感染,思緒隨她頻率波動,聲音有點黯啞。
不是恭維,也不能算拍馬屁,這部作品結構合理,內容深刻,譬如交代罪犯的悲劇原因,寫了當今社會底層人群的生活狀態,寫王剛和他妻子曲折蜿蜒的心路深入而細致,影響的因素有個人的家庭的,更有警隊的社會的,揭露了一些問題,把握的分寸恰到好處。我想請教的問題是,這些客觀的東西是從人物那里取材的,但更應該是作者體悟出來的,是不是?那您的方法是什么?這故事真實程度占多少?
從來都是直面他人,至少直對人的眼睛,不管兩只折射心靈的光是殘暴、仇恨,還是平和與尊崇,他都是迎面而上,可現在一直對著她的側面,還好不是后腦勺,心里一直存有不適感,但他隱忍了,甚至在交談的過程中一直微笑著,看見一個人頭側面微微頷首,心中升起的仍有欣喜。
她又談到了他的其他作品,又輪到他頻頻點頭,因為她的復述和評點確實有理。
不知不覺間,兩人喝完了不知什么時候服務員又送上的兩杯咖啡,窗外的天光明顯地暗下來,花園的燈光把丁香樹搖曳的影子投射到碩大落地玻璃窗上,才意識到相“見”甚歡的一個下午結束,開始咕嚕叫喚的饑腸提醒大腦早已過了晚餐飯點。安綏是特能忍饑挨餓的,但他期待的是撩開她的黑發“面具”,他輕聲提議,這傍邊街面有一家色香味形俱佳的川菜館,我們去那兒點幾個簡單的菜,或者就這兒點牛排、披薩、紅腸什么的,填飽肚子,怎么樣?
不。她斷然否定,說著從身后的包里拿出一疊打印紙文稿,從茶幾面上推了過來,說,安老師,這是我寫的一篇評論和學著您寫的一個中篇,請您審閱、修改,不好意思,初次見面就給您添麻煩,回頭我可以發到您的QQ郵箱或者微信。
這樣好,甚好,樂意接受任務。安綏身體前傾,一臉媚笑,顯得有點滑稽,不知“側影”發際后的眼睛瞅見沒有,不見半點反應,才覺著遺憾。
好,就這樣,安老師,再見。她站起來轉身就朝大廳的門口走去。
他象是被定格在了廂座上,怔怔地望著那個高挑勻稱阿娜的背影連同飄逸的長發消失在那扇木門后面,心中一片惆悵。癱坐一會兒,他叫服務員埋單,被告知那位女士在預訂時就預付了,不禁又長嘆一口氣。
剛坐上車,霍芳來電話問什么情況,語氣象是諜報人員交流情報也象是在做局看誰入了彀。安綏正郁悶,想發泄。今天創造了一個世界奇跡,人家是從眼睛這個窗戶走進心靈,我們倆四只眼連一次對視都沒有,直接從嘴里插進心靈。不過,你這閨蜜確是才女,也可以說是超女,不得不服啊。
哈哈;舴嘉ζ,不用置疑地含著戲虐得意的味道。您,刑警,刑警隊長,生死都不服,還服了一個小女子。
我再次嚴肅提醒你,我是你老輩,跟你老爸老媽是一輩的老子,不能隨便開玩笑。
哈哈哈。笑聲又起,更放肆。您比我們大不了幾歲,還妄稱老子,有本事您去跟娜娜稱老子去,不敢吧,在美麗的姑娘面前膽怯了吧,人家可是冰雪聰明,都不正面看您一眼,為什么?不屑呀。
安綏疑惑。是呀,她為什么不正眼看看我?這里面一定有隱情。
什么隱情?警察動不動就置疑的職業病又犯了吧,什么事都想一探究竟,那好,待會兒我發幾張照片給您,滿足滿足您的好奇心。
安綏不想給她耍貧嘴,點了點頭就摁斷了通話。誰知這一摁,屏顯跳出幾十個未接電話,心里大驚,出大事了,忙選了警隊現場勘查大隊長李希偶的號碼撥過去。對方響鈴,半晌沒人接聽。他又懊惱又自責,平時怎么要求隊員的,說是干刑警就得睜著一只眼睡覺,手機是萬萬關不得滴,一有情況得迅速出動,早一分鐘到現場就有六十秒的主動權,早一分鐘獲得線索就能最及時破案,因為辦案如救火,還說要求大家做到的自己首先做到。這下好了,手機設置為靜音毫無察覺,誤事了。他怪罪霍芳竟生出一絲恨意,而對龔娜心底居然無半點怨尤。
電話通了,李希偶的粗嗓子炸雷般響起。頭兒,怎么啦?青天白日的泡吧還是泡妞?電話都打爆了,不接,什么意思?
這家伙從來說話都沒大沒小的,安綏倒也不計較,可此刻碰上了心情不佳,唾沫如噴火星吐出去了。怎么啦?傻粗,怎么說話吶?你他媽
對方挨罵,被壓了一頭但仍有不服,囁嚅道,給你打第一個電話的時候不是大白天嘛,現在當然天黑了哦,現勘,我已經做完了。
什么案?這么快就做完現勘了。聽見案子,安綏立馬進了狀態。
命案。
什么?命案?你這么快就把現勘做完了?他一臉疑惑。命案就是大案,人命關天啊,可不能馬虎啊。
馬虎?頭兒,咱什么時候做事含糊過?這是命案,現場卻簡單,沒幾下就搞掂了。話筒里是叫屈的聲音。
簡單?命案會簡單?后續措施采取沒有?我馬上過來,發現問題找你算總賬。
丟下一句狠話,安綏驅車就往現場疾馳。只要有案子其他什么都拋在了腦后,包括手機上還有幾十個未接電話都來不及看一眼。
命案確是命案,現場也簡單,但案情卻不簡單。
現場位于南區商業中心一個公共廁所內的單間女廁。當天下午4時許,清潔阿姨清掃時,發現一具沾滿污血的女嬰尸體,遂報警。派出所民警和李希偶他們幾乎同時抵達。
現場一目了然,狹小逼仄的空間內,童尸躺在坑式便池邊沿,地面有少量血跡,散落著沾有血漬的白色廁紙,板式墻上有血跡擦痕,但出廁所門后就再也沒發現涉案痕跡。
警隊偵技人員按部就班開展工作,保護現場、固定證據、法醫采樣、初步鑒定、走訪群眾、逐步擴大搜索范圍同步鋪開,緊張而有序,當安綏趕到時,這些工作已接近尾聲。
安綏干刑警就在一線踏實干活兒,當上隊長后仍注重深入現場掌握一手材料,作出自己的判斷,這已成為了一種職業習慣?赐戡F場及周邊區域,他把各路人馬招到附近派出所的一間會議室,匯總情況、分析案情、研究下步工作措施。原本應該是簡短的碰頭會,卻在案件定性、分析犯案動機和案犯條件刻畫幾個關鍵問題上卡殼了, 與會人員依據不同職責開展工作的進展各抒己見,議論演繹為爭議,最后爭議漸漸歸攏為兩種意見,一種認為是故意殺人,依據是棄嬰行為存主觀故意,致死原因是塞進嬰兒口腔里的一團紙巾使其窒息,棄嬰肯定是非婚生子,兇手極可能為被人包養的情婦之類,也可能是吸毒者所為;另一種則針鋒相對,以為是過失行為,現場表現的一切跡象似乎都是驚慌失措的舉動,譬如沒沖洗干凈的血跡和紙片、紙團,朝嬰兒口腔里塞紙團,如果作案者故意要窒息嬰兒,想到的應該是捂鼻,由此可以看出是涉世不深毫無生育經驗的婦女所為,事發突然,不得不在惶恐、驚慌、畏懼中應對。李希偶是前者的代表,安綏則認為后者與自己的判斷一致,更接近案件事實,于是拍板重點依據后者畫出偵查方向和范圍,鋪開偵緝工作。
忙完現場,案偵走入正常軌道,安綏松弛下來才感覺頭痛欲裂,想必是下午進丁香咖啡館之前淋了雨受了寒,看看表已是凌晨三點,又覺全身癱軟無力,只想回家睡個好覺。剛發動汽車,右前門被拉開,鉆進一個人,是李希偶,他說,頭兒,今天對不起哦。
安綏皺了皺眉,什么意思?
您還沒到,我先干了,違規。駕駛艙里黑漆漆的,車外稀疏的街燈和遠處的廣告霓虹燈射進來,看得見李希偶一臉愧色。您定的規矩,凡大案要案,安隊不到,現場不準動。
今天你干得好,先干了,干得有條不紊,還替我解了圍,錯在我不在你,我得謝你。
頭兒,我看您歪歪咧咧地打不起精神,有心事?病了?頭兒,您是我領導,可您是我兄弟,我得說一句實誠話,您也老大不小的了,挨邊四十歲了,成天忙完案子又去爬格子,身邊又沒個人噓寒問暖,該找個媳婦了。燈光映射下,李希偶滿臉色實誠,語氣也懇切。
大冷的天,安綏心底一暖,暗嘆這個大塊頭的老刑警隨時沖沖殺殺地咋呼,實則心細如發呀。
回家,推開門,蹬掉鞋,栽進被窩,一頭昏睡過去,不知過了多久,安綏被一陣接一陣的手機鈴聲震醒,睜開眼已是杲日麗天,也只好極不情愿地接通電話。
老輩,您不厚道吧?電話爆表了沒?聽半句就知道是霍芳的聲音。
你才不厚道,這大清早的把人家吵醒,還讓不讓人活呀?話里多有反感且帶著睡意。
大白天的睡大覺,您倒是睡得香,人家可哭了一夜;舴紳M嘴怨氣泄洪一般懟出。您是警察,您強勢,氣場大,不把人家放在眼里?您是大作家,有魅力,怎么把人家惹惱吶,瞧不起人?
我瞧不起人?笑話,我連人都沒看見。安綏反唇相譏,依然懶意洋洋。咦,你說發的照片給我,發了沒有?
人家死活不讓我發,傷心著呢,不是您傷害了人家,就是您無意之中得罪人呢。
沒有的事。安綏一邊起床,收拾洗漱,一邊用腮幫夾著手機說話。這樣好不好,小公主,我手上有一樁案子,命案,人命關天,懂不懂?我先處理一下,晚點,我請你……
喝咖啡,丁香咖啡館,這,還差不多。
又,丁香……不,我請你吃飯。提到那地方,安綏有些頭大。
不,我請,丁香,咖啡,簡餐。電話不由分說地掐斷了。
安綏穿戴規整,出門去了警隊,這些年除了對手中的案子,對警隊的弟兄,對筆底的作品可謂精益求精之外,對自己的個人生活一貫馬馬虎虎簡單對付,不過今天他刻意翻出一件灰褐色的小西服穿上,對著鏡子一看,精神多了。途中吃了一碗麻辣小面算是填飽了餓得咕咕叫的胃。剛攏辦公室坐下,內勤小鄭進來報告今天的警情,先說有一個叫霍芳的女孩打電話到隊部找您,見安綏沒理會這樁事才說起了工作。
這時,李希偶拿著一疊材料進門,說頭兒,正式法醫解剖報告出來了,女嬰是窒息死亡,就是口腔里那團紙巾直接造成的,是故意謀殺,沒錯。
安綏示意他坐下,扔一支煙給他,笑笑說,你這家伙執著,老刑警,堅持自己的觀點也對,不過,這案子不能朝那些老謀深算罪大惡極的犯罪層方向去挖,應該在那些涉世不深的少年里去找,叫弟兄們抓緊延伸范圍,至于動機的探討,我們破案之后再做定論。
談完工作,小鄭出門去了,李希偶象是賴著不走,安綏端起茶杯,說,李大,忙你的去。
李希偶慢吞吞地吐出一口煙,細瞇了眼,說,頭兒,案子忙不完的,案子破完了,咱刑警不就失業了嗎?所以啊,自己的私事還得抓緊,對上眼的就是緣,抓上手就是分,緣分就這么回事,您也老大不小的了,別他媽老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人世間哪有圓滿的事呀。
對眼,是有所心儀,是曾想入非非,迄今人家的眼都沒見過,怎么對眼?他說的句句扎心,安綏心尖在滴血,也慨嘆到底是警隊出生入死的哥們知事暖心,嘴上卻說,我的私事,你別管了。
深秋的天黑得早,當安綏坐在霍芳面前的時候,滿大街已是華燈齊放,流光溢彩;舴甲匀挥质且环瑪德,安綏想插嘴也插不上言,則便愛理不理地喝咖啡,想自己的事。
啪;舴紝⑹謾C往茶幾上重重一放,說,老輩吔,您這一副孤傲的樣子,換了誰也會生氣,況且人家娜娜是個敏感的才女,怎會不傷心。
安綏不慌不忙,吸一口煙,笑笑說,此一時彼一時也,我這么謙恭對她,自始至終受的是后腦勺的冷遇,我還憋屈吔,還不知道去哪里喊冤。
笑話,大偵探,堂堂刑警隊長,還會冤屈?霍芳也笑,有點怪怪的味道。您不是想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你不是說要發她的照片給我嗎?說話不算數的人,還有什么資格責備我?
照片?哦,哦,先聽我講講她,再說照片的事。
您知道她跟我從小一起長大,讀大學都一個寢室。娜娜是獨生女,父母都是中學老師,但她很自立,學習很優秀,言行很自律,一直是她爹媽的乖乖女兒。我跟她比嗎?那可是差遠呢。讀大學期間,她是學碩聯讀,畢業時拿到手的是雙學位。不要以為您是大才子,人家這小女子不僅早慧還真有才,又當學生會主席,又是?庉,還寫詩寫小說寫散文,人又長得漂亮,能歌善舞,在年級在校園風光無限,在男生眼里可是追之不遺余力的偶像,而女生看來簡直是神一級的人物。
老實說,安綏眼里霍芳也是個美麗的女人,僅是那雙眼睛就象是會說話一般傳神,看著他說話也一種享受,加之她描述的是他心動的女人,備受感染,幾乎全身心沉醉進去了。
不知是誰觸動了她哪根神經,大學畢業她“逆反”了,驚天逆反。這么優秀的人才,學院要她留校,她堅辭;城里好幾個單位來校招聘點了名要她,她不理;父母親屬勸她出國留學,她拒絕,卻宣稱要去西南邊陲的山區支教,說哀牢山的孩子缺文化缺教育,尤其是那些個女孩子一雙清純無暇的大眼睛完全就是對知識的渴望,還放言要與立志教育甘愿奉獻的同黨結伴而行,尋一幽靜山坳,觀日出賞月落,看孩子們伸展翅膀飛出大山,有理想夠浪漫吧。有人,也就是她的追求者看見她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一個接一個地打退堂鼓,結果,只有她一人孑孓而行,我送她上高鐵的時候,她哭了,問她為什么哭,她抽抽噎噎說不知道,她爹媽早已是氣得躺在家里,氣息奄奄,簡直大病一場。
去了拉祜族苗族聚居的南高縣偏僻的農村小學,這一干就是兩年,從她發的郵件、微信、抖音看,她過得挺豐富挺充實,也干得歡,山區的孩子、家長,學校的老師和領導對她贊揚有加。不料一場意外的災難將一切都毀滅了。第三年開頭,也就是寒假前的一天,一間學生宿舍半夜里突然起火,說是學生宿舍其實就幾間木板草房,在學留宿的學生本來不多且都是遠處大山里的小孩,這間起火的房間住的全是一年級的小孩,被突兀而起的熊熊大火嚇懵,不知向外跑,反倒哇哇大哭著往墻角躲。娜娜就住在學校的教師寢室,看見火光,立馬披衣起床朝起火地點跑,氣踹噓噓跑過操場爬上一面斜坡來到起火的房間前,呼喊并且組織學生撤離到安全地帶。這時寒風裹挾火勢越燃越猛,聽見房間里還有孩子的哭聲,她二話沒說就沖進房內,抓住一個個小孩就往門外拉往窗外推,六七個小孩就這樣獲救了。就在她自己往外撤的時候,門已被火焰封死了,可房間里還聽得見哭聲,她冒著濃煙烈炙四下摸索,最后雙手在一個墻角觸摸到一個癱坐在地傻哭的小女孩,就一把抱起她翻窗逃生,剛著地,一根燃燒著的屋梁椽子砸下直中她頭部,她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昏死過去。
老話說天妒英才,天嫉美顏,我說這叫天道不公,真是絕對不公;舴颊f話里帶著哭腔,兩眼噙著眼淚。
安綏聽得一臉悲戚,用抽煙來止住唏噓。后來呢?
她多處被燒傷,關鍵是臉部被毀容,唉,您說是不是天道不公?不僅不公,還無情,還殘忍,唉,這么一個愛美的姑娘,天理何在啊。
安綏聽了心底一驚,難怪她對《威武金剛》讀之真切,原來她感同身受,又一個舍身救人的王剛啊,不由得關切地問,燒傷嚴重嗎?現在怎么處理的?沒問題,現代科技這般發達,植皮、美容、恢復,容易得很。
唉;舴加挠牡貒@了長長的一口氣。該想到的辦法都想盡了,就這樣了,上帝仍無回天之力。
到底毀了有多嚴重?你不是要發照片給我看嗎,怎么沒發?
您是看尊容,還是看真容?
當然是看真相,看能補救不?這么可愛的姑娘,要就這么就毀了,無論如何都是讓人痛心的事情。不能就這么毀了,人家可還有下半生,還要有美麗人生幸福生活呀。安綏這番話發自肺腑,情真意切。
老輩;舴純裳壅囟⒅戳撕靡粫䞍,接著說,我真崇拜您了,也真佩服了那個才女。
此話怎講?
您這人有善心有才情有人格,真沒看錯您。
這話又是什么意思?安綏有點摸不著頭腦。
這些話不是我說的,全都出自娜娜之口,是她對您的評價,原話可多吶,我也不想復述,也復述不了。
我跟她素昧平生,怎么會對我了解至深?是你在她面前饒舌了吧?安綏大惑不解。
您寫了那么多重磅作品和深度好文,人家讀了不就了解您了嗎。
記者同志,小說都是虛構的。
娜娜的原話是怎么說的,“作家說寫的是作品,其實寫來寫去隱頭藏尾都是寫他自己,怎么著也能找到他的影子!
嗯,這話有點道理。安綏點頭。
再說,您這刑警隊長從發案破案,其中不乏要上電視登報紙的,這不是真實的嗎?我再鄭重地提示您,一個姑娘,尤其是一個沉寂下來的姑娘寧靜專注的心可是特別地通靈,萬萬不可小覷。
安綏連連吃驚,這些個高學歷高智商高情商的現代“小女子”確實非同小可,暗暗傾許。嘀鈴鈴。他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起,接通,李希偶欣喜的聲音傳出來,頭兒,童尸案告破,殺人兇手抓住了。
什么殺人兇手?就那嬰兒的母親。還有一個呢?安綏說。
對,對,就那嬰兒的母親,一個人作的案呀。
那嬰兒沒父親?
哦,哦,也找到了,兩人都不到十九歲,都是鄰省山區南高縣考進城的大專生,懵里懵懂的,男生不知道女的懷孕了,女生害怕學業受影響,不敢告訴任何人,自己用褲帶使勁勒,找游攤買打胎藥吃,沒管用。這天去商業街突然肚子痛,進廁所產下一個哇哇大哭的嬰兒,嚇壞了便使勁捂嘴,不行,才用衛生紙塞進嘴里,哭聲倒是止住了,孩子也捂死了。無知啊,沒有起碼的生理知識。兩個少男少女就半拉子大的孩子,就知道哭,哭得象個淚人。頭兒,怎么辦?李希偶語音里動了感情。
對著手機說話,象是說給霍芳聽的,也象心有所動自言自語,安綏念念有詞,南高縣,懵懂少年,走出大山,沖動啊,無知啊,愚昧啊,人有情法無情啊。
您說什么呢?頭兒。案破了,真兇抓了,我們的事兒完成了。
法律是一把硬尺子,可辦案的人有一顆肉長的心。安綏大聲說,破案是一碼事,把案子怎么辦好是更深入一層的事,一要依法辦,要講法律效果,二要合情合理辦好,注重社會效果,這個案子的重心恐怕還在對這些半大孩子負責。好,等我回來審結案報告。
兩人的對話,霍芳聽得清清楚楚,不禁概嘆,孩子長大會滋生愛情,這是天性,誰也阻擋不了。您考慮了社會效果,慎重處理當事人,這是人性。又說,等案子有了結果,我去作一深度采訪。
采訪什么?也就是一些大孩子,學了文化,通過考試走出了大山,娜娜她們抗命而作的使命完成了,可孩子們要繼續成長,尤其是進城以后,會面臨許多困惑,今后的路還很長,僅有一點文化知識是遠遠不夠的,弄不好會成為新的社會問題。安綏感觸良多,不過,我推崇純潔的靈魂交融的愛情,此乃天性而神圣。
娜娜這一生可是集大幸和大不幸于一生呀;舴汲笠谎,雙手向后攤開,動作大而夸張,似乎感慨萬分。獨特的才情源于天資聰穎的靈感,取之不盡的靈感啟示靠的是幾代血傳文脈的積淀,儀態大方氣質雍容的她卻不是一般才女可媲美的,您讀過她的散文、小說,也只能窺見一斑,您這一番話又讓我想起娜娜美女。
我說過與她素昧平生喲。
娜娜叫我給您帶話,您的破的案子,您辦的案子,您寫的作品,都是您的人品。還赤裸裸地推崇您的作品,說從來就沒有什么作品走入她的心底,只有您的作品對她的靈魂感染至深,這里邊至少有兩個人,一個是作者您,另一個是讀者她。
嗬嗬。安綏會心一笑,好可愛的小女孩。
吶,明天晚上咱們還在此一聚?我保證,娜娜必到,您呢?
安綏顧左右而言他,說,我要回警隊處理此案,先告辭。
霍芳說,回頭我就把娜娜的近照發給您。
安綏去警隊,精心研究處理了結案報告和提交檢察院的法律文書,細致到了字斟句酌逐字推敲的地步,完了交給小鄭,叫他上班后立即交出去。
回家,他徑直進了書房,摁亮房燈和臺燈,書架上那一排紅彤彤的獎證獎狀第一個跳進眼簾,今晚感覺特別刺眼,他抽出一本看了看,又默默地放在了桌上。在書桌邊坐下來,抬眼又看見那一排紅紅的證書,腦子突然蹦出一個疑問,難道這就是對我熬更守夜辛勤耕耘的獎勵?破案,是為群眾;寫書,是為讀者。終于訪到了一個讀者,他在心里自嘲,這讀者長什么樣都不知道。想到娜娜,他連忙打開電腦,呵,嘩啦啦跳出幾大排,細看,幾乎每張都是美麗的倩影,找到一張面容照,照樣光彩奪目,哪里去找霍芳所說的耷拉眼皮鼻孔朝天的模樣,無法想象她說的猙獰恐怖的形象,他心里祈愿這就是真實的娜娜。但是,當他把畫面拉近,放大,細覷,原來貼著一副高度仿真的面具,一股寒氣從腳跟竄起直沖腦門。
窗外窸窸窣窣響起雨打芭蕉風掠樹叢的天籟之聲,不知是深秋的寒意還是想象中娜娜的真容,不可抗拒地從膚肌侵入心肺,安綏癱坐在椅子上,仿佛全身僵硬似一座泥塑,只剩腦子急速轉動。半晌,他像是突然想起來什么,又把腦袋湊近電腦,就差臉貼上了那副“姣好”的面容,想揭開那一層面具看看是否真有那不堪入目的殘酷,他真的解開了那一層薄薄的精致的面膜,看到了純潔的高貴的靈魂奔騰著炙熱的愛情,直接向他噴涌,一掃周天寒澈,使他全身灼燒,熱血噴張,抬頭望見那一排紅彤彤的獎證獎狀仿佛點燃的烈焰,要將他和它們一起化為一片紅紅的火,經久不熄。
他幾大步跨到窗前,望著雨淋淋
他打開手機給霍芳發了一條微信,明天,領獎,必到。
不一會兒,微信里顯了一個頭像表情包,眼睛里疑惑,臉上傻乎乎地笑,可愛得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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