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鄉村我的城》,吳佳駿 著,北岳文藝出版社2021年11月出版
吳佳駿《我的鄉村我的城》,有點像吳念真的《這些人,那些事》,寫的是身邊小人物的苦難人生,而他也是其中之一。
農民家庭出身的吳佳駿,與鄉村有著割舍不斷的聯系,他的父母在那里,他的伯父、姨媽等親戚在那里,他的街坊鄰居在那里,他熟悉的人們在那里,那一方水土和那一方人的命運與他息息相關。所以當眾多作家懷著興奮將筆墨瞄向鎂光燈下的宏大敘事時,他回過頭去,將目光轉向了父老鄉親真實而又具體的人生,用自己的方式活成了時代的另一種見證。
十幾年前,吳佳駿的母親為給他帶孩子來到城里,幫他帶完大兒子又帶小兒子,遙遙似無盡期,他疲于工作無暇體恤,母親隱忍亦無怨言,直至聽到在鄉下陪伴自己老母的父親記憶衰退,不再是從前那個父親時,母親終于忍不住嘩嘩流下了眼淚,訴說對父親的牽掛和愧對。面對母親,吳佳駿的心里充滿了愧疚,他欠母親的已經太多。母親幫襯自己的十多年,也是母親和父親分離的十多年,他反思這十多年對于母親又意味著什么呢?是不是自己剝奪了母親陪伴丈夫、享受自己幸福人生的權利呢?“畢竟,她在這個世界上也只過一生,她有追求幸福生活的權利,但是我們硬生生地將她的權利給剝奪了!比欢此歼^后,現實的難題仍在眼前,她的母親依然過著她牽掛牽扯卻無法解決、解脫,難以如愿的晚年。吳佳駿失眠了,長期的包容、壓抑和承受,他的妻子抑郁了,徹夜不眠的吳佳駿,除了寫下如此的文字——“放眼當下的鄉村,便可發現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老母親,都在城里替自己的孩子帶娃。這也是她們的命——中國底層婦女的命!狈路馃o計可施。
在姨媽的囑托下,吳佳駿帶身陷困境的姨丈野外垂釣疏散心情。這是一個跌至谷底、正自沮喪的男人。吳佳駿小心地陪伴,耐心地傾聽,虔誠地對話、談心,以冷靜的筆觸將姨丈的成長歷程、個人處境和家庭不幸悄然寫下來。一切的困厄都有來路,貧苦的出身,欲望的變形,人格的扭曲,職場的險惡,使這個男人的生活像是走在鋼絲上,直至家中老人的懸梁自盡和鋪天蓋地的輿論轟炸,終于將他推向了承受的極限和崩潰的邊緣。昔日為討好領導養成垂釣愛好的他,如今若上了鉤的魚,掙扎在生死線上。在吳佳駿的記憶中,這個卑躬屈膝、左右逢迎、在夾縫中喪失了真我的男人,有他的惡,也有他的好,復雜糾葛,一言難盡。然而直面困境,他仿佛更深地理解了困境,直面局限和不易,他對人似乎也產生了更深的悲憫。面對姨丈,他看到的又不只是姨丈,他說:“我們應該多給他人善意和溫暖,哪怕那人曾經傷害過你,或給你帶來過巨大災難。因為,我們都是人間的囚徒!
母親、姨丈之外,他的村里,還有不肯與兒女同住、一個人固守在山間破瓦房里的80歲的奶奶,有畢生重情重義、臨終卻召喚不回兩個兒子的大伯父,有一生不畏強權、卻被兒子和金錢逼得家破人亡的張大爺,有守衛著自家的土地、卻為她守衛的土地付出了代價承受了屈辱的岳母……每個人的故事和經歷各不相同,但命運卻如此地相似。
經過了跋涉,吳佳駿走出了山村,如今是一本文學雜志的編輯。在城市謀得了一席之地的他生活又是怎樣的呢?
十年來,他蝸居在一個三十平米的房間,正是從這個房間里,他閱盡了人間萬象。夜夜的失眠,使他看到對面出租屋的燈光下和他一樣無法安睡、默默抽煙的男人,使他看到交不起房租只能被房東趕走的逃債人,使他看到夜出晚歸、酩酊大醉、劇烈嘔吐之后摟著親人的骨灰半夜哭泣的女人,使他看到為了柴米油鹽猛烈爭吵的中年半路夫妻和屈辱隱忍卻無力反抗的孩子……在陰冷潮濕的空氣里,他眼睜睜地看著血淋淋的“劇本”一幕幕地上演,他心痛,卻又無能為力,他想出力,卻又愛莫能助,他寫下來,亦感到文學的無用和空虛,他只能承認自己的軟弱,正如他曾如此坦言:“我僅僅是做了一個隔窗的‘見證者’”。
當對面出租屋的那個父親不在,繼母對那個瑟瑟發抖的小孩百般虐待之時,他也曾忍無可忍報了警,不料卻遭到那家男人的上門抵觸,在大人的示意下,連孩子都在哀求“叔叔你不要管了”……那一刻,吳佳駿再一次領受了現實的殘酷。他知道,他們的生活還是要在痛苦和撕咬中過下去。簡陋的出租屋隔音效果差,激烈的爭吵和猛烈的做愛此起彼伏交替出現,無法屏蔽,除了嘆息,吳佳駿還能做什么?在他面前展開的現實潮濕而沉重。他說:“在生存的嚴酷面前,也許唯有肉體的歡娛才能使人暫時忘掉活著的悲辛,忘掉黑夜帶給人的恐懼、撕裂和剝蝕,這大概也是他們為何不斷在發生爭吵,卻又從未分離,依舊搭伙過日子的根本原因!
對面出租屋里的人走馬燈似的換了一波又一波,一個個的劇目便在吳佳駿的眼前一幕幕地上演,出租屋,就像落魄之人的避難所,他不知道,那些曾經在此暫避風雨的人們,懷著疲憊的身心又去向了哪里,也不知道未來的他們是否會迎來命運的轉機,他能做的只有祈禱。為他們祈禱,也為自己祈禱。因為很多時候,他也是“劇中人”。因為,“我們都是在黑夜失眠的人。我知道他們的秘密,他們也知道我的秘密。這秘密里暗藏著人間的生死疲勞,也暗藏著人心的波濤狂瀾!蹦且粋個默默互望的深夜背景下,那獨對長夜的形形色色的落寞之人,是否在用自己的生命,無聲講述著繁華之外的另一個時空,另一種真實呢?吳佳駿說:“作為生活的局中人,我們都活成了自己生存的證詞!
我的鄉村我的城。血脈相連的鄉和城,隨時都在牽動著他的心緒。他的筆墨負載著他的本心和使命,使他無法忽略獨居在鄉下破舊屋里的80歲的奶奶;無法忽略命運多舛、活得“連狗都不如”的訓狗人;無法忽略剛正不阿、最后卻成了殺人犯的朋友;無法忽略特立獨行、最后遁入空門的故知舊交;無法忽略,一堵墻的紙片前,黑壓壓的人頭和焦渴急切的目光……
鄉下那個80歲的老奶奶,不只是吳佳駿的奶奶。吳佳駿說,“村里更多的老人,他們舉目無親,孤身一人!
吳佳駿的地理坐標在重慶,跟我在京郊看到的山村又有什么兩樣呢?
今年夏天郊游去了京西的南窯村和水裕村,和吳佳駿看到的一樣,即使白天,村子里也靜得出奇,無限寂寥,除了偶有一兩個老人柱著拐杖,在家門口慢慢地挪動著步子或曬著太陽,不見人影。百分之八九十的人家門上上著一把生了銹的大鎖,還有不少房倒長期無人居住,早已屋塌。村里的一位老人告訴我,他們村的學校今年只招了兩名學生。在水裕村,我看到一位爺爺背著一個背簍,柱著拐杖顫顫巍巍地回家去,背簍里是從地里摘的香菜、辣椒、茄子。我追上跟他聊天,來到了他石頭壘砌、沒有院門的家,院兒里堆著煤球、柴禾、棍棒、落葉、雜物,無處下腳,西面的一間已塌掉,另外兩間簡陋破敗。老人卸下身上的背簍,在門口坐下來喘氣,他說他的女兒出嫁去區里了,他一個人住在這里?粗先诉t緩的動作、呆滯的表情,內心十分復雜,但也和吳佳駿一樣愛莫能助。
想到這些,似乎理解了吳佳駿說的:每次回村,都有一種迷失的惆悵,往昔的熱鬧和生氣,已隨年輕人的出逃,老年人的病逝而煙消云散,“年輕人都在外忙著掙錢,年老的人就只有在家等著。無數的父子和母子,就學樣在各自的求生路上陰陽暌違,留下永久的遺憾和悔恨!弊鳛橐唤闀,他無力改變這一切,書里的他也是迷茫的,他不知道“一個人該如何守住一個村子,一個人該如何對抗一個時代”。
城里貼滿了紙片的墻前那些攢動的人頭,離我們也并不遙遠。他們是漂在城市的“無根的人”,試圖在車工、鉗工、保姆、店員、文員、迎賓的小廣告中尋得一個改變命運的契機。在某一個飄搖不定的黃昏,吳佳駿也曾和他們一樣擠在熙攘的人群里,寒風中撕走了一頁救命稻草般的紙片,做好了接受別人篩選的準備。當然他是幸運的,他被錄用了,更多的人懷著失望,再次返回到貼滿了紙片的那一面墻前,日復一日等待著他們的救命稻草。那一面墻是冰冷的,也是幸福的,承載著夢想若即若離。吳佳駿說:“我不知道這座城市里有多少貼著紙的墻壁,更不知道有多少活在墻下看紙的人!钡,在他每天上班或下班途中,都會有大量不同年齡段的農村人從他的身旁往來穿梭,“他們穿著樸素,步履匆忙,缺乏自信。他們靠從事一些低廉的工種來養活自己。他們以放棄故園的慘痛代價,來城市里尋求夢想,期望借城市的一角屋檐避雨遮陽,但卻最終不過是城市里的邊緣人和弱勢者。這個群體是龐大的,他們是一座城市幸福金字塔的基座!彼秘惖瓕、艾維納《城市的精神》一書中的話自問,“全球化時代,城市何以安頓我們?”
還好,進了城的吳佳駿是一個沒有膨脹、沒有野心,當然,也沒有發跡的知識分子,用他的話說,他“沒有一離開故鄉,就變成一個‘壞人’”。他心平如水,質樸如初,是少數中的少數,又仍是多數中的一個,他無根,又有根。城市讓他疲憊痛苦失望之時,他還有故鄉和親人可以依偎、躲避和療愈,故鄉的親人經受磨難和煎熬之時,還有他可以牽掛、惦念和盼望,磨難的歲月里,愛是最后的支撐。而那些進了城,滲透到各行各業,占有了各種各樣的資源,掌握了各種各樣的權力,在社會的大染缸里迅速沾染和膨脹,價值觀快速扭曲和變形,已經回不到故鄉的人呢?當他們在名利、欲望和貪婪的引誘下,于不自知中傷害了故鄉和親人,分裂了家庭和感情,顛覆了親人對于真情乃至血緣的信仰和信賴的時候,他滴血的親人又到哪里去躲避去療愈去得溫暖和安慰呢?風雨飄搖,世事無常,設若未來再跌逆境的他自己,又到哪里去求懺悔得拯救呢?吳佳駿書里的張大爺,頑強不屈了一輩子,最后正是親人之傷將他送向了人生的終點。世界瞬息萬變,需要跟隨、適應,更需要清醒和靜定,在全力追求物質的同時,是否更需保護好我們的情感和精神?那是我們最后的避難所。比起物質的匱乏,精神的戕害才是更深、更致命的戕害吧?設若家庭分裂,真情瓦解,人心流浪,那將是時代的大佶難,是悲傷中之悲傷,絕望中之絕望吧?
總之這是一部沉重、扎實的非虛構作品,也是一部促人思考之書,是作家從他親歷的視角劃開的一個時代的切口。作家以自我為中心,透過身邊人身邊事,書寫社會快速發展和變革下平凡小人物的命運和傷痛,講述陽光照不到的暗處和角落的傷心故事。那故事并不遙遠,與你,與我,與他有著枝枝蔓蔓的記憶聯系和情感溝通,是不被注意,卻無法回避的現實存在。今天,現實中的非虛構已如虛構般魔幻,吳佳駿的講述似乎加深著這種感覺。不知道他的身邊還有多少波折離奇的故事發生,不知道窒息的空氣里,還有多少人在負重前行,不知道深夜亮燈的窗口,還有多少人像他一樣輾轉反側不能入眠?吳佳駿能做的,是懷著痛感將現實的魔幻莊重地記錄下來。
石厲先生針砭時弊,在他的《沙之書》中尖銳地批評當下寫實與虛構寫作,說一些所謂的寫實,其實是在真實幌子下的主觀虛構,比虛構作品距離真實還要遠,虛構故事的敘述者無故事可講,卻在生編硬造。吳佳駿的素材來自生活,來自他“恨得切、愛得深”的那一片故土,這深情流淌在他的血管里,他無法更改、粉飾或偽裝,唯有借助手中的筆去描摹心底無法宣泄的凄楚,去記錄發生在故土之上的生命故事,包括疼痛和憂傷、光明和溫暖。他與那片土地上的那些人同呼吸,他要以“有靈魂參與的寫作”去見證和回報。他說,“好散文不是寫出來的,而是活出來的!彼,就是他的見證。
今天的吳佳駿已然超越了自我,超越了寫作帶給他的榮與辱,他的寫作由“我”轉向了“我們”,不僅寫人與人的關系,也寫人與土地、人與內心、人與動物、人與植物、人與宇宙的關系,盡管他依然感到文字和自身的軟弱,但他已不再僅僅滿足于寫作帶給他的內在幸福感,也不希求藉此達成什么野心,他說:“我想,身為一個農民的兒子,如果僅僅依仗靠不住的才情,去書寫和揭示同樣是農民的生存故事而使自己獲得榮耀,使他們繼續尷尬地活著的話,那我就不道德!睂τ谔啻蛑宋年P懷的幌子引起別人關注,以傷害弱者為代價,為自己贏得鮮花和掌聲的道貌岸然的寫作者,吳佳駿直接說“我鄙視這樣的作家”。
他從純正回到純正,從原點回到原點,寵辱不驚、褒貶無擾地做他自己。他遠離繁華,回歸故土。故鄉為他消除了外在的囂音,他從這貌似狹窄的選擇中看到了另一種寬廣。在故鄉他是自適的。故鄉的作物在他的筆下自然地歌哭,如他的故事在那片土地上自然地生長,他感覺到自己離文學本身似乎也越來越近了…….
文學即生活。他,是他生存的證詞。
他將托妮·莫里森的話放在書的扉頁:“我寫作是為了作證”。
(轉自中國作家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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